读过的2022年

记得2018年底时,我写了一篇“我记忆中的互联网浪潮”,颇为小题大做地描绘昔时行业中萧条肃杀、前景黯淡的“资本寒冬”,并试图与早前“全民创业、万众创新”的狂热浪潮形成鲜明对照,营造出一副“眼见他起高楼,眼见他楼塌了”的时代变迁感。笔触的冷嘲热讽中,其实难掩的是自己内心一直存在着的焦虑——不仅是对行业、“赛道”,还有对自己、未来的焦虑。

以如今的视角来看,那些年所谓的“寒冬”、“萧条”早已矫情到无足挂齿,甚至相比于眼下,或可称为“黄金年代”了。而当年的我,那些小题大作的焦虑,也早已羞赧于与人诉说,成了“少年不知愁滋味,为赋新词强说愁”。原因显而易见,已不必赘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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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年,无数的人遭遇了无数的坎坷,对于目所能及的未来,人们仍无法确定,究竟是“希望就在前方”,还是“2019年是未来10年中最好的一年”一语成谶。相比之下,我自觉已失去了抱怨的资格,并且应该感恩——因为我并没有失去什么,还得到了不少:物质上没有遭遇困境,大体顺遂,在精神食粮方面也收获颇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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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神世界的收获,不尽然是“幸福感”,更多的是由“认知迭代”(抱歉在此引用“大厂黑话”)带来的“痛苦的清醒”。而认知的输入途径,主要来自于读“杂书”所获,以及抱着书本的思考。尽管,这些不时令我恍然大悟的书,我在阅读时也大多是囫囵吞枣、不求甚解,甚至因拖延以至于竟不能卒读。但它们确是良师益友,在这时代最低气温中,为我点亮一盏盏前进的烛火。

在2022年的最后时刻,且让我收起浑浑噩噩,以一篇篇微型的“读后感”,串起这决不平凡的一年吧。

##《八次危机》,温铁军

本书的副标题为“中国的真实经验1949-2009”,书中总结并分析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八次经济危机的背景、经验教训,并引出作者的观点:由于我国城乡二元对立的事实,历次危机中常常将“三农”作为城市危机成本的转嫁对象,实现经济风险在城市的“软着陆”;而因无法转嫁而造成“硬着陆”的几次危机,其影响与破坏性更为严重;因此,“三农”有作为经济“蓄水池”与兼顾“救火”的作用,应该被决策者所重视。我在春节期间读完了这本书,颇有醍醐灌顶之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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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先说明一下,我读温老的著作,并非有志于当一名“地沟油的命操着中南海的心”的“野生国师”,也没有受到观察者网的什么蛊惑。我更想了解的是,作为普通人,我们是否能从当代的历史经验中,嗅探出危机的端倪,身处其中时又能做些什么。

读完之后,我的这一想法基本破灭:本书是经济领域的学术论述,“普通人”只是图表中一个统计数字的几亿分之一而已,连类似“时代的一粒沙”这样的叙述,在书中都不曾拥有。 不过,书中关于宏观经济方面的观点,的确令我耳目一新、恍然大悟。主流的话语体系,往往把新中国历史上遭遇的挫折,归结于政治或军事的因素,要么是“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”,要么是“探索中走了一些弯路”。而受此影响,官方与大众对于国家应对危机政策的理解,也偏向去归因于意识形态、国际形势的冲突斗争等方面的因素。本书则从马克思主义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”的核心理论出发,提出社会现象的内在本质离不开经济因素,并以此为出发点,分析历次危机的根因与应对策略的得失。

例如,50年代的“中苏蜜月期”时我们迎来苏联的援助和专家指导,与后来70年代中美“外交破冰”、开始引进西方投资,其实性质类似,并不是“崇洋媚外”或者“反复横跳”,而是由于:产业的发展离不开劳动、技术、资本三个要素(如果觉得奇怪,可以把资本换成投资),而资本与技术在彼时相对落后的中国是更为稀缺的资源。因此,“外资”并不能笼统看作“邪恶的资本”,我们也无法真的完全靠独立自主,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建立今日的辉煌。

又如,80年代初“严打”的原因,是在第四次危机中,政府财政赤字叠加了知青返城高峰,造成了城市失业率上升,引发治安风险(参考当年臭名昭著的“唐山菜刀队”)。国家此时的出手方式,也不仅限于严惩,通过经济手段缓解危机后,才保证了社会的安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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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80年代末的政治动荡,背后固然有东欧剧变、西方“和平演变”阴谋等国际政治因素,其深层原因却在于经济。由于改革中“价格闯关”等激进措施引发的通货膨胀,价格双轨制等造成的不公,日益损害了群众利益、引起不满,才让“动荡”有了滋生的民意土壤。

在我阅读此书的22年春节期间,冬奥健儿的辉煌战绩凝聚着全国人民的信心,21年的教培、房地产行业整顿的铁腕手段依旧历历在目,而在冬季开始肆虐海外的“奥密克戎”,此时还被我们严防死守着(虽然彼时西安封城已经开始)。现实让人们有充分理由相信:“集中力量办大事”始终是我们的长项,国家的意志是坚定不移的,国家也一定有能力“守护最好的人民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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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谁曾想到,在不到一年之内,最坚定的意志与决心,也敌不过预算与开销,也无法违逆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”的规律。“防不住”之后的“放开”,最终还是到来了。 我斗胆妄言一句:我们实际上已经进入了“第九次危机”,对于决策者,这也是历史经验中不曾记载过的“百年变局”。 而作为普通人应该如何应对?

我对此依旧迷茫。

《叫魂: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》,孔飞力

这本美国汉学大家的著述,从一场荒诞的妖言惑众事件入手,以小见大地揭开乾隆“盛世”下社会潜藏的混乱种子与上层统治合法性危机的阴影。其在豆瓣读书的历史类排行榜名列前茅,想必与该社区推崇新自由主义的调性密不可分。我是在四到六月之间断续读完的,书中百年前的那场看似荒诞不经却的“闹剧”,叠加着现实中的魔幻与魔幻的现实,让我体会到了历史阴影一般的轮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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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中主题的“剪辫案”,发端于“康乾盛世”中最富庶的江南一带,民众对妖术师“剪辫窃魂”的谣言心生恐惧,自发组织对可疑的外地人、僧道、乞丐的抓捕甚至私刑,恐慌迅速蔓延至全国。各级官僚起初并不以为意,基本采取了“各打五十大板”的态度,在安抚百姓恐慌的同时,对被冤枉的“妖术师”也安上罪名。 但是作为最高统治者的乾隆帝并不这么想。向来通过“文字狱”狠抓意识形态问题的皇帝,很快发现了“剪辫”这一符号的政治敏感性,进而断定背后必有罪大恶极的魁首图谋颠覆朝廷。不同于以往那些不成气候的逆贼,首恶“大术士”的爪牙或遍及多省,控制着庞大的网络,通过妖言惑众扰乱社会秩序、打击朝廷权威,造成“天下大乱”。于是皇帝严令各级官僚以最高优先级查办此案,力求尽快清缴逆贼、缉查魁首,并通过秘密情报网监督封疆大吏。稍有敷衍者,即被痛斥、责罚、罢免,而那些“热心”地连抓了一串“妖犯”的官员,也被皇帝质疑其动机在于“媚上”、不顾冤假错案损害了朝廷“公信力”,照样训斥、惩罚。 远在北京和承德的皇帝高度重视、寝食难安,亲自遥控、“微操”,帝国的官员则忙前忙后、左右为难、如履薄冰。如火如荼的缉查已持续大半年,可查获的“罪证”却支离破碎、“案犯”口供彼此矛盾,“首恶”依然无处可寻。在不知多少的屈打成招、丢了不知多少乌纱帽之后,由最接近权利核心的大学士傅恒亲办审问出的结果,终于让乾隆帝相信:此事只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闹剧。一切的起源,只是某些嫉妒同行的匠人、僧侣造谣污蔑竞争对手,作为罪魁的“大术士”,则根本子虚乌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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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“最高意志”是不会犯错的,何况是千古一帝的“十全老人”呢?于是皇帝宣布:事情至此地步,都是因为各地官员初期玩忽职守、后期又大兴冤狱滋扰百姓,各色官员当立即停止清缴,恢复社会原有秩序,但必须继续严密注意“妖首”的踪迹,一旦发现,必火速捉拿。

“叫魂”一案,看似荒唐,但有其必然性。它代表着中国封建社会的中央集权发展到最高程度时,已经形成了一种畸形却自洽的“权力生态”。

其一,是“意识形态决定论”。

明清是中国古代社会中央集权的高峰,而清代则更是将集权发展到顶点,因为少数满人统治多数汉人的场景下,注定了满洲皇族对“天命”合法性的质疑是充满警惕的。入关以来的几代皇帝,都是以恩威并重,励精图治以求社会稳定,也弹压。而文治武功达到“盛世”巅峰的乾隆朝,其“文字狱”的程度竟也到达了巅峰。出于对“统治合法性”的不安全感,最高统治者钦定“上纲上线”的原则,多次大肆追查,并实行“矫枉必须过正”的策略,无不出于维护“满洲天命论”意识形态。在此背景下,一切涉嫌“煽动”的事件,尤其是令人联想到民族矛盾的,无论有多么荒唐可笑,都是“颠覆朝廷”的端倪,必须高度重视,应查尽查、应杀尽杀、应毁(书)尽毁。叫魂案因存在“剪辫”、“妖术”的特点,让皇帝立即绷紧了“意识形态斗争”这根弦,看似荒诞,但并非没有道理。因为就在不久之后,乾隆时代的最后阶段,一种同样出于“愚昧”信仰的反叛运动——白莲教起义死灰复燃,席卷了多个省,朝廷耗费巨额军费与兵力方才镇压下去。而此时的清帝国,已在积重难返之中无可避免地走向了下坡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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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二,是皇权与官僚、中央与地方的矛盾。

在皇权高度集中+满汉有别的背景下,清代的官僚阶层基本放弃了属于士大夫的独立人格,而日渐“奴化”。然而,文官集团也是“屁股决定脑袋”的忠诚实践者,他们践行“抱团取暖”的原则,因为上下相护,便能更好地为权力寻租、瓜分利益,还要控制舆论,甚至能篡改历史。而在皇权面前,这样的官僚集团绝对是败家恶仆,一个个都跟汉佛莱爵士一样油嘴滑舌、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;如若不防,他们最终将架空皇帝,沆瀣一气、大捞特捞,也可能掀起类似明末的党争,内斗到亡国,然后摇身一变又投降新主。

清代把明代的内阁改为集权程度更高的军机处,又历经康、雍两朝的权臣大清洗,加上乾隆帝本人宵衣旰食,朝廷的权力中枢基本已牢牢掌控在了皇帝手中。但出了京城,天高皇帝远,那些地方大员、封疆大吏是否欺上瞒下,便成了皇帝最担心的问题。“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”,地方官僚无法忤逆上意,却一套完整成熟的手法将事态纳入掌控之中。

首先是“拖字决”,把上头安排任务变成“持久”“常态化”的“基本国策”,排入日常事务的序列,而一旦“常态化”,官僚们便可以借“流程规范化”之名设置冗余环节拖延,巧立名目调拨资源,弄成一个又一个尾大不掉的“新项目”。其次是“运动式”的政策,其根本出发点在于揣度上意,判断“口风”,如果试探第一招的“拖字诀”招来上级驳斥,则应立即把事情优先级提到最高,而且要层层加码;老板说早上要九点到公司,中层主管就跟员工说要八点半到,中层到底是不是跟老板一条心、想让公司发展更好很难讲,但他们事事都要体现出以老板的最高意志为中心,一切都要做到无可指摘,反正将来若是老板主动或被动承认想法错了,也不是中层自己的问题,万一未来哪天老板翻车、公司要黄了,跳槽再换一家便是,翻脸比翻书还快。

自觉比那些庸常官员都厉害的乾隆皇帝,对这些“南省习气”深恶痛绝,严厉敲打,用秘密情报网的监控、喜怒无常的帝王权术让官员们感到“威不可测”。然而,谁都不可能洞察一切,自以为凌驾所有官员之上的皇帝,终有一天也因揪出了王亶望这样的大贪巨蠹而震惊。小小的荒诞叫魂一案,则可谓这种吏治恶化的一个缩影了。

其三,底层民众对待妖术,恐慌与狂热并存,印证着“权力假象”与“多数人暴政”的特点。

当听到“剪辫摄魂”的流言时,民众惶惶不可终日,将恐怖的传闻添油加醋、一传十十传百;而当抓获疑似“妖犯”时,他们又义愤填膺,高举正义大旗,将还未确认是否有罪的异乡人打骂折磨至奄奄一息。书中作者用这样一词来解释此现象:普通民众的权力幻觉。

一旦官府认真发起对妖术的清缴,普通人就有了很好的机会来清算宿怨或谋取私利。……在这个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向来稀缺的社会里,以“叫魂”罪名来恶意中伤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力。……人们会对自己能否通过工作或学习来改善自身的境遇产生怀疑。这种情况由于腐败而不负责任的司法制度而变得更加无法容忍,没有一个平民百姓会指望从这一制度中得到公平的补偿。在这样一个世界里,妖术既是一种权力的幻觉,又是对每个人的一种潜在的权力补偿。

既然“公正的合法”得不到,那么“合法的私刑”便成了被压抑的出口。

掩卷,抬头望向现实,这几年来,这样的“权力幻觉”的妖雾又岂非少见!某些“志愿者”批上一身白皮、借“防疫”大名层层设卡,坐地创收,甚至阻断生命通道;某些“基层工作人员”以“大局”为名,滥施责罚,横行乡里,鱼肉百姓,口中还念念不忘“群众的软肋”;某些“防疫爱好者”热衷于在“密接人员行迹”里添油加醋地挖掘“精彩八卦”、对他人隐私津津乐道,还对因“次生灾害”而蒙难的同胞不感到一丝悲悯,却讥讽“他们不跑”、“不懂大局为重”;而由于“不可抗力”导致政策转向后,因准备不足导致了许多老年人的悲剧,此时防疫的“虎皮”不能再成为大旗了,一些“防疫爱好者”们又把的帐算到“砸开门的人”身上,对“躺匪”恨不得抽筋扒皮、生啖其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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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诞照进现实,“叫魂”的戏码,与它起初子虚乌有的“勾魂”谣言不同,阴魂不散,时隔不久便借尸还魂。想到此,我亦无语凝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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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lice Spaghetti (艾丽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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